第一百三十五章 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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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相历第四十三个世纪的六十三年，战鼓与旌旗之年，距离结束尚有不到十五天。辞旧迎新的更始节是精灵们聚会宴饮的好日子，混血精灵寿命较短，更视这一天为阖家团圆的重大节日。往年白叶在这种时候都会裹着暖和的毛料大衣，烤着火炉享用热甜酒和熏鱼干消遣度日，从未想过自己会像今年这般，穿着粗麻短衫，肌肉又酸又痛，浑身汗味混着烂泥的腥臭，站在湿冷的水沟里挖土。清理疏通地下暗渠要在每年冬季的枯水期，像这种脏活累活，以前白叶动动手指，自然会有人去做，一丝潮气都不会沾到他。如今混血精灵中的青壮男子，死的死、囚的囚，夜袭的刀兵战火也造成了一些无辜的伤亡，剩下的五六千人俱是妇孺老弱，要一边承担商会的工程，一边操持传统的贱役，劳动力格外短缺，不允许有任何一只手闲着。白叶作为一个术士，擅长通灵类的魔法，会算账打理生意，可他没什么手艺，好在是个壮年男性，出一些苦力是没问题的。等候审判期间，白叶想过自己可能被处死，一度惶恐不安，得知自己被赦免后，他又深感歉疚，鳄尾被斩首示众，短耳商会的同伴们死伤甚众，唯独他身体健全的苟活着，像个无耻的懦夫。待白叶出狱，以戴罪之身服务于曼陀罗商会时，面对衣食无着的几千混血精灵，他那些歉疚便为惭愧所取代。有人质问他跟鳄尾到底做了什么，为何让混血种背上叛乱的重罪，让已经卑微到尘埃里的他们几无立锥之地。也有人安慰他，表示能活着就好，不用去前线的死囚营更是万幸，许多人依然觉得，白叶和鳄尾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是族群的希望，至少证明了他们不比纯血种差。这些质问和安慰让白叶惭愧得无以复加，然而，战火肆虐的寒冬中，温饱是混血精灵们的当务之急，他想周济族人却无能为力。司法官查封了短耳商会的资产，商会头目们的家财也被没收干净，指望商会糊口的混血精灵便再无余粮渡过难关，往日有太多的生意盈利被层层瓜分中饱私囊，还有的被换成了发动暴乱的武备，白叶记得那些黑账。倒是曾经一部分被嘲讽为胆小鬼，不敢掺和商会买卖的混血精灵，靠着老实本分赚来的血汗钱留下了微薄的积蓄。白叶过去一直在逃避两个的问题，短耳商会在他和鳄尾的手上有没有违背团结互助的初衷，混血精灵的生活有没有过得更好。现今白叶不得不直面内心的拷问，并且给出自己的答案。抱着一种赎罪的心理，白叶回到了混血精灵中间，每天脑力劳动之外，还要干些体力活儿，一定要忙碌得精疲力竭，他在晚上才能睡个安稳觉。“白叶先生，总算找到你了，敌龙者大人让你去会长办公室。”一个混血精灵少年给白叶带来了口信。“是永歌小姐找我么？”白叶拿起铁铲和土筐，随口问到。“永歌小姐没在商会，办公室里只有敌龙者大人。”少年伸手想接过工具，但被拒绝了。“我知道了，今天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去通知大家收工回家吧。”白叶走出地下水道，把半筐淤泥倒进一旁的手推车，把铁铲交还给保管工具的老人，一边扣掉衣服上粘的干泥，一边往曼陀罗商会的院落走去。总督府扶持商会，遥控混血精灵的意图白叶看得很清楚，是安抚也好，是管制也罢，他知道这都是出于利益的判断，混血种诞生以来，纯血种处置他们的政策时宽时严，不过总体的态度却称不上友好，更别说感情上当成同族同胞。所以，总督的法外开恩冲淡了白叶心底的抗拒与隔阂，但远不能令他感恩戴德，起初他愿意配合新商会任劳任怨，主要是为混血精灵的生存考虑。进入曼陀罗商会一月有余，白叶的看法稍稍有所改观。贝利耶·犬牙算是旧相识了，昔日白叶只觉得他面目可憎，可他从未以官吏的权柄构陷或勒索过任何一个混血种，宁可费力不讨好的去搜集罪证，他出任商会经理的职务后处事公允，白叶认为这一点是鳄尾最不如老对手的地方。懂得欣赏前治安官的阿洛缇·永歌，白叶虽然不熟悉，但了解得多了，反而让他生出几分感激和钦佩。白叶的血脉能力是作用于心智的，法术水平与正式的魔法师相当，不光能干涉他者的思维，在洞悉人性方面亦比常人敏锐。涉世未深的阿洛缇没什么城府，白叶与其接触几次，虽不至于完全看透她心底的念头，但也轻易摸清了少女的一些想法。白叶发现，阿洛缇不仅和贝利耶一样，毫无血统上的偏见，而且她是真正相信混血种应该享有平等权益，与纯血种和睦共处的。换成是别人，白叶只会感叹何其天真，唯有没被世俗污染过的孩童才会这么想，不过，有资格充当混血精灵保护人的永歌小姐，她的天真就不是天真了，是一种理想，白叶知道理想不见得会实现，可遥州混血精灵的现状会因此有极大的改善。阿洛缇·永歌和贝利耶·犬牙取代了香萝氏族和鳄尾的位置，由于要借重白叶约束混血精灵，他依旧是商会里数得着的干部，新组织的结构似乎与短耳商会时期没什么两样，还因得到了官方的许可、吸纳了纯血种的缘故，势力的发展空间比以往还大。领导层的变更使得白叶对未来隐隐有所期待，唯一的例外是敌龙者的存在。一想到这是头一次与敌龙者单独会面，白叶身上的热汗瞬间变得冰凉黏腻，就像是冷掉的血液从头淋到脚。白叶的理智告诉他，敌龙者是眼下局面的缔造者，是商会无可或缺的武力支柱。可敌龙者的凶残暴虐也叫白叶刻骨铭心，偏偏他无法窥测敌龙者的思绪，白叶感知到的是深深的恐惧，源于他自己的恐惧。走到会长办公室外，白叶驻足了几秒，然后推开门：“敌龙者大人，你找我？”“白叶先生，把门关好，进来坐吧。”穿着一套遍布擦痕的黑甲，仇龙站在会客的茶几旁，指了指身侧的靠背椅。白叶坐下，看到面前摆了杯茶水，杯口飘起缕缕热气，他连忙伸出手轻轻贴住杯壁，总算是感到一丝暖意。“再过一个月，永歌小姐和我就要离开遥州了，去参加‘真龙扈从’的下一步考核。”仇龙说了一个半公开的消息，遥州学府已经公布过五个推荐名额，人人都知晓这五人在定辽待不久。“您有什么吩咐？”白叶表现得很恭顺。“我们走后，商会交由贝利耶经理负责，在生意上你要多协助他，详细的安排永歌小姐会开会通知。”仇龙见术士的神色如常，接着道，“今天我找你是要聊聊别的事。”鳄尾一死，威望仅次于他的白叶便成了混血精灵中的代表，虽说阿洛缇是商会的领袖，但是鞭长莫及的情况下，若白叶阳奉阴违起来，可是个贝利耶难以解决的大麻烦，仇龙要跟他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你和混血精灵们是怎么看待永歌小姐的？”“我们奉永歌小姐为主，是她的忠实仆从。”仇龙的意思白叶心领神会，果断的表明忠心。仇龙看过白叶的卷宗，纯血种的上层没对混血精灵们实行株连，就有白叶临机制变的功劳，这位貌不惊人的术士是个马虎不得的角色。“你们的忠诚从何而来，又能忠诚到什么地步呢？”“混血精灵的性命和生计都托庇于永歌小姐，我们感激涕零，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白叶的话掷地有声。很符合封建道德及权力形式的答案，但仇龙还是想把彼此的关系说得再透彻些。“说的很好，白叶先生，忠诚不是无中生有、天经地义的东西，它是一种很珍贵的品质。”“永歌小姐的出身，注定她的根基薄弱，缺乏支持者，你们遇到了她，不仅混血精灵的困局能有所扭转，她的名声亦能快速变现为实势，巩固乃至拔高自身的地位。”“所以，我不觉得你们忠于永歌小姐，只是建立在知恩图报的情感上，关键是现实的、紧密的利益交换。”白叶见过不少纯血种的达官贵人，这些上位者很善于包装自己，每一次与短耳商会合作，都会有个冠冕堂皇的说辞……“如果不是同情你们，我才不会把这些买卖便宜你们呢！”“帝国容忍了你们，照顾了你们，你们不该有所回报么？”“我不是非得找你们来做事，你们要有感恩之心。”回忆里一张张虚伪的面孔让白叶恶心作呕，可当仇龙坦率地同他阐明利害时，白叶如坐针毡，他意识到对方无情的言语下潜藏着更大的索取与图谋。“敌龙者大人，单凭永歌小姐的人品，她也能轻松赢得混血精灵的爱戴，您不必担忧走后商会会人心涣散……”“你只说对了一部分，白叶先生。”仇龙打断了白叶的辩解。“永歌小姐与混血精灵可以相互成就，也可以分道扬镳，人各有志，我们不做勉强，假设永歌小姐没有混血精灵的拥护，会失去一次组建个人班底的机会，可能要耽误十几年的时间去累积、去成长。”“那么白叶先生，你说说，如果我们各奔前程，遥州的混血精灵会如何呢？”术士原本就五官平淡的脸庞霎时失去了血色，像一张白纸，他觉察到了自己的疏忽，确切说是黑帮生涯带来的劣根性，使他对阿洛缇的善良缺少敬畏。少女的声誉能保护混血精灵不假，运用得当，消弥混血种与纯血种的怨恨也仅是时间问题，然而少女一旦抽身退出，双方的主从关系结束，都不用有什么实际的罪证或者空口无凭的指责，只要她一言不发不做解释，混血精灵就会负上背主的嫌疑，甚至被冠上洗刷不掉的叛贼逆臣骂名。哪怕混血精灵真的二次叛乱了，也反噬不到少女的身上，大家只会觉得永歌小姐可怜，这般的好心为混血精灵做担保，却被养不熟的狼反咬一口，少女的年齿、清白的履历、远大的前途、仁慈勇敢的名声都能为其脱罪，而遥州的混血精灵将会失去所有人的信赖，下场不堪想象。白叶心想阿洛缇大概率是不会弃混血精灵于不顾，敌龙者就不一定了，他敢给后者促成这一决定的机会么。白叶站直了，向仇龙躬身折腰：“敌龙者大人，除了永歌小姐的脚下，我等已是无路可走。”“我希望商会里的每个混血精灵都能想通这一点。”仇龙说。曼陀罗商会的建立颇为仓促，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整顿团队，仇龙想尽快落实统治，降伏白叶再利用他以点带面是第一步。通灵类的法术蛊惑人心是暂时性的，但用于灌输概念则能起到奇效，尤其是有事实支撑的概念，会让被灌输者更容易接受，更好理解，印象更深刻。既然白叶有了被彻底绑死在阿洛缇战车上的觉悟，那靠他的族群影响力，再加上术士的血脉魔力，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强化混血精灵效忠永歌的意识。以保证即便仇龙与少女远在千里之外，依然能如臂使指的调动商会的人力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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