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依然不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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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
“小小年纪，给你爹耍心眼子……”
“小兔崽子！”不远处，赵樽看着那对母子的背影，慢慢放下空掉的掌心，喟叹了同样的话。
心里喜欢着，她得瑟的轻笑一声，使劲儿揉他脑袋，“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哼。”
如今……似乎这个小子真的比寻常的同龄孩子聪慧了不少？
这一阵常听人家说她这儿子血月夜出生，天生的神童，她还不信。
夏初七一怔。
“儿臣自是不懂。但阿娘当世神医，定然懂得。”
“……你懂什么？”
炔儿微笑，“看个花能看出果来，看个云能看出雾来，她这不是无事，是有大事了。”
“……”夏初七头痛的揉额，“无事，等你姐长大点儿，就自动痊愈了。”
“怎样？”炔儿也不知道到底是懂没有懂得他家姐姐的心思，小小的脸蛋儿上带着似嘲非嘲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足够夏初七骇掉大牙，“回头母后为姐姐把个脉吧，看她还有没有治。”
“哦！”夏初七眸子微眯，似是悟了，却不答话。
炔儿绷冷的小脸儿微微化暖，“儿臣只知道，兀良汗的大汗要来大晏。”
到底是小孩子，经不住亲娘夸赞。
夏初七嘻嘻一笑，“哪能有我儿子不知道的事儿？快说，不许替她瞒着。”
赵炔轻声应道，“不知。”
“呃！”一声，夏初七诧异，“她咋了？”
赵炔小嘴巴撇了撇，“一个人在宫里发痴。”
“炔儿，你姐呢？”
果然人家是亲生父子两个！她咳了咳，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在风雪中的影子，岔开了话题。
“……”夏初七再次无语，这不是变相的夸了赵十九么？
“那是自然，母后也不看看，儿臣是谁的种！”
赵炔抬头看她，骄傲的哼了一声，眸底浮出一丝笑意。
“好样儿的，儿子，敢和你爹横！”
憋住心里的笑劲儿，直到走得远了，夏初七方才冲儿子竖了竖拇指，拍拍还在发寒的心脏。
赵樽手一松：“……”
说罢他过来，拽着夏初七的手，用力一拉，拧头就走。
“父皇今日气色不佳，似是操劳可度，多多休息些好，别再碰我母后了。”
炔儿看他一眼，突地莫名冒出一句。
“回去。”
但这货依然没有动静，只浅浅皱眉，看着面前六岁的小儿子。
“对对对，我说的，我说的。”夏初七笑得腻歪，暗自掐赵樽的胳膊，让他放手。
“劳逸结合，母后说的。”炔儿继续冷视他。
夏初七看父子两个像是拧上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匆匆推开赵樽的胳膊，便想要把儿子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可赵樽却霸道得紧，捏住她的腰就是不放，黑着脸对炔儿道，“回去读书，小孩子，捣什么乱？”
可炔儿大胆得紧，盯着赵樽，紧抿的嘴角，一个字：犟！
一般的人看着赵樽就会害怕，不敢与他对视。
“抢！”炔儿昂着小脑袋，冷冷回答。
夏初七听罢，心里闷笑，赵樽却绷着个脸，盯视着儿子，“我若不借呢？”
“借我母后怀抱一用。”炔儿比他还冷。
“嗯？”看他执着如此，赵樽黑着脸，“何物？”
“儿臣要借父皇一样东西。”
炔儿看一眼他娘，分明没有对他爹的冷漠吓到，反倒上前一步直视他。
“……哼。”夏初七憋着气，看他父子二人“斗冷”。
“说。”这一回，赵樽抢在了夏初七前面。
小家伙年纪不大，可自从做了皇太子，似乎更添了威仪，那一双深幽的、孤冷的眸子，也仿佛带了魔力似的，尤其一眨不眨的看着人时，模样儿可爱得把人的心都萌化了，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心肝宝贝的哄着，宠上一番……可他这一招，唯独对赵十九无用。
“父皇，母后，可否先容儿臣说一句？”
眼看这两个人又要进入“教子循环争论”，赵袂叹一声，说话了。
没错，她是不服气的。在她的思维里，炔儿是应该像宝音一样的，爱玩爱闹爱跳爱蹦，满是童心的小男孩儿，哪里能像赵十九一般，把他培养得像一个机器人似的冷漠？可赵十九却非得坚持，认为蜜罐里泡大的男孩子，将来必定没有出息。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一反总是顺着她毛抚摸的心态，硬是别扭得紧。
夏初七哼一声，横眉余飞，“儿子都还没说借什么东西，你着什么急啊？”
每次他都会用“炔儿还是一个孩子”来堵她的嘴，以示孩子要好好教养。但夏初七也同样会用“他还是个孩子”丢回去炸他，以示他还小，不必这么大惊小怪。于是乎，对炔儿的教养，也成了夫妻两个这两个月来唯一的争论点。
“阿七！”他侧眸，阻止了她，“小孩子莫要娇惯。”
这种“惯儿”的言行，是每个当娘的人都会做的。但夏初七欠了炔儿五年光阴，做起来尤其夸张，那样子，似乎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摆在他的面前。可赵樽却比她理智，冷漠。
“儿子，你想借啥？快说，你爹定会满足你的。”
眨巴下眼睛，夏初七看着儿子，再次眼冒爱心，抢在赵樽之前接过话。
夏初七也是这时才发现，她家儿子简直完全继承了赵樽的优点……那股子雍容贵气，比起他爹来也毫不逊色。怪不得小小年纪，已经乱了后宫一群大妈大姐们的芳心，收获了一堆大妈大姐粉儿。
炔儿小眉头皱起，瞄了一眼他霸道掌控娘亲的手，“儿臣前来，是想向父皇借一个东西。”不足六岁的孩儿，身量极矮，身子骨也并不强键，可那不紧不慢的语气，从容淡定的小样子，在一袭尊贵的皇太子袍服衬托下，竟是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之态。
他却一本正经对儿子道，“正当未时，你不读书，到这里做甚？”
可她人还没有扑过去，腰身便被赵樽搂住了，紧紧的，不放。
想念得久，见面自然喜不自胜，便想过去拥抱儿子。
即便如此，在今天之前，她也有整整三天没有见到儿子了。
可怜的她，只能隔三差五做些好吃的去养着炔儿的胃，再按时为他检查身子保障他的健康。
但他是皇帝，对于皇太子的教养，那不仅仅是他们的家事，还是国事，说严重点，关乎国体社稷与江山稳固。既然她是炔儿的亲生母亲，竟也是插不上太多手，要不然，本就对她有意见的臣子，一定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她大卸八块丢入河里喂鱼……
夏初七恨不得一口老血吐他。
依他的话说，便是“长于妇人之手，将来必失男儿气概。”
他让炔儿读书习字骑射武功，却偏生不让他常与母亲见面。
然而，赵樽比她更为固执。
“炔儿，快快免礼。”夏初七笑腻了脸，眸子里满满的母爱变成一颗颗红心，“嗖嗖”往外冒。实际上，比起宝音来，她总觉得对炔儿亏欠更多……所以，再次醒过来，她愣是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母爱交给炔儿，把他失去的几年补上……
不过几岁大的孩儿，有模有样，行礼极为规矩。
赵炔走近，拱手施礼。
“父皇，母妃。”
夏初七看着儿子，笑不可止，只觉这小子一身的霸道总裁范儿，很对她的胃口。更让她美的是……这是她自个儿的儿子。
寻常人家，怎会有这般绝色的孩子？
二人还未出园，一个飘逸俊秀的小男孩儿便在内监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过来。他一只手负在身后，挺胸抬头，浅眯黑眸，情绪疏离孤高，却无半丝小孩子家应有的稚气与天真。
园中树木，枝叶茂盛，光线反射在积极雪上，便是一道道晶亮的色泽。风里，树枝飘荡，雪花片片飞舞，景色极美。
这时正是午后，天下着雪，似是露出一抹阳光。
可她急得很，催他赶紧过去见儿子，赵樽却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坐起来，理了理身上袍袖，轻揽着她的腰出亭，好一派丰神俊朗的闲适雍态。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回眸看向赵樽，恨不得掐死他。炔儿来了，大冬天的这么冷，炔儿还等在园子外头，他两个却在这快活，实在是……不配做爹娘啊。
金袖匆匆过来，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表情，只道，“娘娘，皇太子久候多时了。”
夏初七脸上红艳未褪，不好意思的探头唤了一声金袖。
许久之后，四角亭的帐幔拉开了。
“嗯……”他声音低低的，炙烈如火。
“赵十九！”她含糊唤他，“你爱不爱我？”
有了爱情做媒介，有了亲吻做指导，不管他二人是蜂戏蝶，还是蝶恋蜂，欢愉之中，低低浅语，都是这世间上最为美好的痴缠。
吻是爱人间，最为美好的交流。
“你个小狐狸精！”赵樽不甘示弱，低头咬她红艳艳的唇儿，顺势把她身子往上搂了搂，狠狠捏一把她柔柔的腰，并在她忍不住想要出声之前，堵紧她的嘴，深深吻住。
她低笑一声，呼吸不匀地轻问着，红扑扑的脸蛋儿上，满是激情时的柔美与快活。
“爷，我可有长进？”
不一样的心跳，同一样的频率，在他二人的耳侧响过。熟悉的温存，换了她来主导，似乎也有了不一样的旖旎之乐。夏初七双手撑着他的肩膀，半阖着一双满是水雾的凝视他片刻，唇微微一抿，凑了过去，死死咬住他的嘴，钩缠一番，那狂浪癫狂之态，惹得他气喘不已，却搂得她腰身更为牢实。
“你别动。”夏初七哑声阻止，“我来。”
他激动不已，“阿七……”
“嗯？”他低应着，看她小鹿似的双眸可怜巴巴的瞅来，不免失笑。忍了忍情绪，他放开手，原是想要放弃的，可没有料到，他这小妇人却突地情绪发作了，双手缠向他的脖子，那贴合在他身上的线条便轻轻拧动着，主动与他缠在一处。
“爷……”
夏初七浅斥一声，可身子还未转过来，便被他反抱过去，重重地叉坐于他的腰间。她微微一怔，看向他深幽的眸底，飞快地摁住他的手。
“……赵十九。”
“正好活络经脉，爷帮你治。”
“我哪都不舒服……”
“爷给你捏捏。”
“我腰酸。”
“无妨，你休息便可。”
“我累！”她望天，拒绝。
无须解释，无须细说，夏初七也懂得，皇帝陛下又野劲发作了。
他喃喃的声音，就在耳侧。
“阿七……”
这事儿说来也奇，不仅夏初七不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都说夫妻日久，便只剩恩情与亲情，再难找旧时的欢娱与激昂。可阿七对他来说，却不是这样，在她身上，总有一股子道不明猜不透的魔力，让她成了一处引诱他的神秘所在，每每与她单独相处，就会忍不住探索，再探索……即便是这会子，两个人刚刚**事毕，他处理政务又累了一天，身子也有些乏了，却也没能压下那股子火苗。
“别动！”他看着她一截雪藕似的雪腿，按着她柔若无骨的腰儿，只觉心火未灭，身子仍在叫嚣，不得不无奈摁牢了她，不许她再胡乱动弹。
“吱吱”笑着，夏初七像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似的，身子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无妨！”赵樽把头埋她脖间，低笑，“有我阿七在，爷便是八十岁，也金枪难倒。”
“再这般下去，你丫早晚阳虚……”
夏初七累得半趴在他的怀里，下巴挂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
“赵十九……”
火盆里的炭火配合节奏似的，“噼啪”不停，红红火火的燃烧着，两个人恩爱合美，好一顿折腾，把院子树上的积雪都抖得扑簌簌下落方才作罢。云南初歇了，自是郎情妾意恩爱缠蜷一番，舍不得放开彼此。
此事说来犹觉浅，欲知滋味要躬行……
两个人认识了十余年了，相处也近七年，在夫妻之道上的喜好，彼此自是早已心知肚明，水到渠成。不过，若说按寻常的道理，赵樽也该早已腻味她了。身为皇帝，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有机会换换花样，换换口味，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家的赵十九，确非寻常男子，哪怕与她熟悉得早就已经是左手与右手的关系了，仍然食髓知味，乐此不疲地带着她奔赴在前往巫山的**道路上，颇为享受，也总得魂销。她若不肯配合，他也能自得其乐，她若肯配合一些，他自然愈加亢奋，大有年纪越长，技术越好，操作越多，姿态越猛的意思，每每能让她美得魂飞魄散，面红耳热。
刺挠中，夏初七双颊通红，心脏怦怦乱跳。
她浅笑着推他，挣扎，他却把头埋下来，搁在她的脖子里，搂她起来，抱入怀，慢慢起身，亲自放下四角亭里的帐幔，然后将她摊放在被炭火光影映红的楠木桌上，低头贴近她，呼吸喘喘……
“阿七……”他近乎呢喃的声音，低哑着拂过耳侧，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终于反应过来，这货不是在与她开玩笑。
“为何不敢？”赵樽立有规矩，他与皇后在一起时，旁人不得进园子。所以，他胆儿自然是壮的。更何况，他是皇帝，与自家妇人亲热，谁规定他还得选地方？此刻外面大雪纷飞，亭中温暖如春，放下帐幔，便是一处消魂的好所在……
“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你敢乱来？”
夏初七愣了愣，嗤的笑着，拍打他肩膀。
“神仙粥果然有奇效……”黑眸一闪，他声音微喑，“爷这几日冷落了阿七，今日得了些空，刚好安抚一番，也顺便消消食儿。”
“是啊，殉情这么傻的事，英明神武的皇帝爷怎么会做？”夏初七笑嘻嘻的望着他，口口声声“为她殉情”，让赵樽装得极为从容的脸上，略略有了一丝不自在。不过，赵十九向来腹黑如狐，不待她揪住他的小辫子，便探手捂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揉了揉，目光幽深着，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坐在怀里。
赵樽面色淡如水，说话毒如蛇，“逗你玩而已……”
“别耍流氓岔话啊？承认想为我殉情，就那么难吗？”
夏初七面颊微热，斜睨过去，转念，又笑了。
不仅如此，他还加上了他自己的理解，“神仙粥补虚劳，壮元阳，益气强志……爷是该多吃几碗的。”
“这不是阿七的意思？”他果然洞悉了她的目的。
“还吃？第几碗了？”
她把碗挪开，双手肘在桌面上，眯眼微嗔。
第四小碗下肚，他竟然又递了碗过来，夏初七终于玩不过他，被唬得呆住了。原本她是想他多喝一点的。这些天来，朝中事务极其繁忙，北边闹着雪灾，南边土司造反，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方，每日夜里回得极晚，早上却起得很早，人也憔悴了不少。可即便是补身，也不能不知节制的补吧？
一碗，二碗，三碗……
“咸甜适中，令人食指大动。再来一碗。”
“……”依旧高冷的沉默着，赵樽把空碗递给她。
在他吃完的时候，又笑着逗问：“爷，你到底是不是想为我殉情嘛，为啥不好意思回答？”
夏初七嘴角微弯，盛满粥，再次放到他面前。然后，等待。
“爽滑酥嫩，口齿留香，皇后，再来一碗。”
赵樽剜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粥碗放她面前。
看他难为情，夏初七逗弄的心思更甚。她低垂着脑袋，狡黠地等着他吃完，又笑问，“喂，你还没有回答呢？我若是不醒，你会怎么样？是真的躺在冰棺与我合葬了事，还是傻兮兮的爬起来，宣太医拿药？”
“咳咳！”赵樽咳嗽一声，掩饰的拭拭嘴，形象比她优雅了许多。
“你也忒没劲儿，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为妻殉情么……”
夏初七晓得这家伙在逃避话题，笑着为他盛满，放在面前。
赵樽高冷的面上情绪皆无，并不回答这种“丢分”的问题，只是收回为她拿捏肩膀的手，轻轻撩下袍角坐在她的身侧，特别大爷的吩咐她，“皇后，来一碗神仙粥。”
“我若是不醒呢？你便为我殉节了，是么？”
晓得这货嘴毒，她也懒得辩解，撇撇嘴，再次嘻笑着问他同样的问题。
那个时候，躺在花药冰棺里的她，可不就是一只“死马”么？
瞥着他，夏初七竟无言以对。
“……”
“错。”赵樽淡淡解释，“爷那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所以，你便写下遗书，喝了药，孤注一掷了？”
如今听来，想到那灵魂般飘荡的三年，她挑了挑眉，接话岔开。
为免吓着他，那些离开的日子，夏初七从来没有与他细说过。
“我觉得你是在的，可我寻不着你。”他道，“没法子，我只能等待，等着你气消的那一天，再回到我的身边……可这一等就是五年，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却没有料到，长达五年的日子，你也没能消气。”
“嗯？”夏初七回过神来，愣了愣。
“阿七……”背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那两年，我时常感觉到你在身边。”
夏初七自然也不会解释，于是，便继续腰酸背痛。
他不懂她的猥琐，只是笑。
“……流氓！”夏初七哼一声，阖上眼，不理会他了。心里话儿却道：古代的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极好的，至少皇帝不会每天只有一个女人伺候，累得死去活来。尤其是赵樽这种精力旺盛的皇帝，更是难以应付。自打她醒过来，身子稍好了一些，这厮便不知餍足似的缠着她，恨不得把过去几年的夫妻生活都补回来，常常累得她腰酸背痛，还得尽医者本分的提醒“节制啊节制”。可这厮却说，“失去方知可贵，一日得按两日来做”。她恨恨咬牙，这才两日么？分明就是无数日……
他淡淡道，“罚五百……积分。”
夏初七嘿嘿一乐，笑着挑眉，“会如何？”
“可以。不过弑君之罪……”他拖着嗓子，意有所指的重重捏她单薄的肩膀。
夏初七轻嗔一眼，又问出第二个问题，“……我可以打你吗？”
赵樽皱了皱眉，却未正面回答，只笑，“你猜？”
“那日，我若是不醒来，你会怎样？”
“问。”一个字，简洁明了，十九爷风格。
夏初七微怔，想着自己灵魂一般跟随在他身边做影子那三年的时光，亲眼目睹他过的那些作死的日子，思绪不由凝滞，嚼着东西的腮帮也停止了蠕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狠狠吞咽下嘴里残留的奶酪，偏头睨视着他，“赵十九，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他道：“有阿七在身边，变成尸体又如何？”
第二句“尸体”，让赵樽再一次轻笑出声。
第一句“尸体”，让赵樽手指微微一顿。
夏初七满意的哼哼一声，“差不多，继续。”说罢她忍不住失笑一声，回头瞄着他，又接着道，“还有啊，你道我为啥天天待在这药庐里，你以为好玩啊？你也不想想，我吃了你几年的喂尸药，这身子不调理，早晚还得变成尸体。还有你，那日在茯百酒里加的药物，你便当真以为没事么？残毒若是不清，早晚你也得变成尸体。”
赵樽低笑一声，加大劲道，“娘娘，这样可还合适？”
说到这里，她觉得肩膀上的力道小了，睁眼拍了拍赵樽的手，懒洋洋指挥，“重点。”
“赵十九，说个事儿啊，你没想到吧？甲一这个顽固的东西，居然有喜欢的姑娘了。”她叹，“只可惜，那姑娘却过世了。我看他如今是要单身到底的样子……若不然，改天你把他弄去和亲算了，随便许个什么吐蕃公主，波斯小妞……”
“哦？”赵樽淡笑，静待她下文。
“还能有什么？”夏初七说起话来，想到让她头痛的甲老板，便又忘记了优雅，嚼着奶酪，又喝了一口汤，然后舒服地将身子往后一仰，半躺在椅子上，微阖着眼，由着皇帝为自己按摩肩膀服务，还无奈的一叹，“每日里我就做两件事——自救，救人。”
“阿七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可还快活？”
赵樽摇了摇头，低笑着走近她的背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揉捏。
“陛下，您来了。臣妾给你请安了！”
夏初七两只指头夹着奶酪，吊在半空，脑袋半仰，红艳艳的嘴巴大张着，那样子有些滑稽。被他一喊，她像是刚想起做皇后的威仪，闭上嘴巴咂了咂，把奶酪丢回盘子里，撅着屁股慢悠悠坐下，一副端庄贤良的样子，翘着兰花指，再把它夹起来，丢入嘴里，轻轻嚼动着，细声细气的笑。
“阿七……”他站在亭外，雍容帝气，沉稳尊贵，似笑非笑。
大抵是那几年吃够了教训，哪怕朝中大事快要塌方了，他也不会再冷落她半瞬。
他是一个守时的人，便是朝务再忙，也从未迟到过。
小宫女们身着宫装，在院中挂了帐幔的四角亭里，摆上几个火盆御寒，又把夏初七做好的汤点和果品摆放整齐，便依着规矩，径直退出了院子。夏初七满意地看着桌上的糕点水果，搓了搓手，拎起一块奶酪，还没得及丢入嘴里，赵樽明黄的衣摆便准时出现在了亭外的院子里。
这个时辰，赵樽一般在御书房批折子，见大臣，商议国事。但每日过了这个点儿，他都会过来坐坐，陪她说说私房话，聊聊杂事。夏初七习惯了他的生活节奏，也会配合地亲手下厨为做些小点心备着，等他来时，垫巴一下肚子，这也成了他们两个每日必有的“下午茶”，一天中最为休闲的时刻。
夏初七哼了哼，瞥她一眼，掏出怀里的桃木镜，看了看镜中的脸，摇头叹息着收拾起了“媒心”，出门左拐过院子径直走向药庐里的小灶房，系上围裙，开始洗手做羹汤。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呃……”金袖微怔，赶紧甩头，“娘娘对奴婢等都很好。”
“我做了皇后，当真这么让人害怕么？”
“娘娘，奴婢在。”金袖屈膝在侧。
“金袖……”她叹了一声。
比如她的老爹到现在还不知道甲一是谁，他要不要与爹相认？毕竟夏廷赣养了他那么大，虽非生父，也有养育之情。可如今看甲一的表现，她觉得自己即便问了，也是多余的。这个怪胎根本就没有认亲的打算，莫说夏廷赣，就算是她，他都不想认，口口声声“娘娘”，比在锡林郭勒第一次见面，还要陌生与僵硬。
她本来准备了好多话要问的。
“真是个怪人。”
说罢他不再看她，看似恭顺的施了一礼，大步离去，那仓促的背影就像见了鬼似的，让夏初七想要阻止他的手，僵硬在半空，无奈地叹息放下。
“娘娘，属下还有急事，先行告退了。”
可不待她再问，甲一已迫不及待的站起来。
夏初七微微一怔，觉得他的话也有些道理。
甲一面无表情，不回答，也不拒绝，“看缘分吧。”
“这姑娘确实也是奇女子了。不过大哥，她已然故去了，你也得试着向前看……你这才三十多岁，总不能，从此就不娶了吧？她便是在天上看着，也不能安心的。”
夏初七看他沉吟，似是勾起了回忆，不由唏嘘。
药庐里很安静，静得能听清窗外的北风刮过竹林的沙沙声，也能听见火盆里的银炭燃烧的“噼啪”声。甲一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淡声回答：“她长得很好看，眉儿似柳，眼儿似月，脸儿似花，会向我使坏，也时常给我怄气，有时候惹急眼了，还会破口大骂……”
一阵沉默后，夏初七听见自己问，“那你总可以告诉我，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吧？”
“不信。”甲一坐着纹丝不动，回答得仍然一板一眼，一如当年。夏初七气咻咻的放下墨砚，觉得这厮还真是个固执不化的主儿，看上去没有棱角，对赵樽唯命是从，其实满身都是棱角，就像一块生铁铸成的模具，硬绑绑的，怎么都撇不弯他。
夏初七咬牙，伸手拿起案几上的墨砚，朝他扬了扬“信不信，我砸死你？”
“不可以。”甲一刻板的说着，并不直视他。
“那她是谁家姑娘，总可以说吧？”
“嗯。”一声，甲一答了，却像没有答。
“咦，有你认识而我却不认识的人？”
在她逼视的目光下，停顿良久方才摇头，“你不认识。”
甲一为人很闷，今天尤其闷。
夏初七倒吸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一般，有些歉疚地道，“哥，对不住，我不晓得……”转念一想，她与赵樽也是经过生死的人，极是不容易。甲一心底有了一个人，感情的事确实就勉强不得的。叹了一口气，她也不再劝解，只是可惜地叹问，“那姑娘是谁？我可认识？”
死了？怪不得……
“她死了。”
甲一抬起头来，目光里像嵌了两颗冰球，没有情绪。
“……哥，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看甲一木头似的，仍是默默不语，夏初七敛了神色，考虑片刻，屏退了金袖等人。
可药庐里静悄悄的，除了她的声音，还是只剩她的声音。
她炮仗似的嘴，噼里啪啦敲过不停。
夏初七以为他不好意思了，嗤的一笑，“我说你这个人也是，自个儿心里有稀罕的姑娘了，为啥不说出来？害得**碎了一颗玻璃心。说吧，别再等了，再等下去，要是人家姑娘嫁了人，即便你妹夫是皇帝，也总不能去帮你抢回来吧？”
甲一再次抿住嘴巴，微垂眼眸。
那感觉简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笑眯眯地搓了搓气得发僵的面颊，她往前凑了凑，注意力集中在甲一微微发黑，还带着浅浅疤痕的脸上，饶有兴趣地问，“她是谁？哪家姑娘？”
夏初七眼睛一亮。
夏初七快疯了，大力拍了拍桌子，指着他鼻子吼吼，“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生气的夏初七，粉嫩的嘴唇轻轻撇着，花瓣似的精致，白净的脸儿，就像一颗刚剥出来的白葱……甲一失态地怔了怔，尴尬的收回视线，垂下眸子，像是刚回神似的，拱手道，“实不相瞒，娘娘，微臣心里，其实……早已有人了。”
甲一就像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的听着，就是没有回应。
她苦口婆心，然而，却无用。
“……”
“你怎么想的，得与我交交心吧？”
“……”
看他不语，夏初七以为他被说服，再接再厉，“我做妹妹的，也不想干涉你的婚配……只是，你多多少少得亲近女子，像个正常男人那样才行吧？还是说……你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顿一下，看他抽搐着嘴唇，她严肃脸，“成，便是你说喜欢男人，也没有问题，我是很通情搭理的。”
“……”
夏初七斜视着他，继续规劝，“哥，人不风流枉少年啦，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等你老了，想找姑娘，也没那力气了。还有啊，你可知道你现在都拥有些什么资源么？大晏国舅，锦衣卫指挥使，五军都督，人长得嘛……也还将就。这可都是姑娘们向往的高富帅啊，有这么好的条件，你不着抖着羽毛耀武扬威到处嘚瑟，过什么苦行僧的单身日子？毛病！”
甲一眉头紧皱着，看着她，不言语。
“甲老板，我说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夏初七拍额，终于被甲一磨得没了脾气。
“一个也相不中。”
念及此，甲一头痛不已。随手翻了翻案上的画像，也没看明白谁是谁，便哼了一声。
做她哥哥的甲一，自是首当其冲，遭老罪了。
大抵幸福的人，总会希望身边每个人都幸福。
若说这天底下，有谁能无视圣旨，还可以凌驾在陛下之上，确实非这位皇后娘娘莫属了。不过，她并非喜欢干涉朝堂政务的女子，更不想做武则天似的女强人指点赵樽的江山。两个月来，她大多数时候都浸心在“墨家九号”的药庐里，做她的“世外高人”，闲得蛋痛之余，便是为他做媒，做媒，做媒。
“你莫非不知，陛下他管不了我？”
夏初七眨眨眼皮，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来。
甲一沉下脸，“陛下不会允许的。我食君之禄，得为君办差。”
夏初七托着腮帮，笑得很贼，“我会每日宣你来看。”
甲一垂下眸子，“我若是不看，你会怎样？”
夏初七也回瞄他，“装傻？”
甲一眉头皱紧，瞥向夏初七，“什么？”
金袖一直笑眯眯地立在边上，闻声儿捂嘴偷笑着，入屋把几幅早已准备妥当的美人画像捧了出来，平放在甲一面前的案几上，恭顺笑道，“指挥使大人，请过目。”
果然，夏初七翻个白眼儿，不继续与他扯皮了，只是挥挥衣袖喊人，“金袖！”
这句话反驳到点子上了。他知道，夏初七最讨厌这种论调，最讨厌男人把女人被当成生养的工具对待。
甲一目光微凝，将了她一军，“那娘娘的意思，找媳妇儿便是为了传宗接代？”
“……你怎么就不需要了？”他的油盐不进，让夏初七有些恼火，声音拔高了。
“传宗接代？我更不需要。”
“找媳妇儿又不是为了给你做老妈子的。”
“我生活能自理，不需要旁人。”
“忙与找媳妇儿又不冲突。”
“……”甲一无奈，重申一遍，“微臣很忙。”
“事儿很简单，为你找媳妇儿。”
夏初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他确实是个纯爷们儿，不像断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娘娘，您到底所为何事？”
鱼入瓮中，她悠哉自在，甲一却很头痛。
可从洪泰朝蹉跎到永禄朝，他至今孑然一身，天天冷锅冷灶，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一堆大老爷们儿泡在一处，让她不得不重操“做媒”大业。在今日之前的两个月，她一直没有闲着，让几个姐妹帮忙挑选，为甲一物色了十余个品貌皆佳的姑娘，想给这位身份特殊的国舅爷寻一房夫人。可甲一不仅不理会，还对她避而不见，弄得她不得不下懿旨“请”他过来。
甲一的岁数，在这个时代，运气好点，都可以做爷爷了。
但不论他多忙，她做妹妹的，都必须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今儿是永禄五年十一月十五日，离夏初七从花药冰棺中醒过来已经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可她这个哥哥，统共也只见了三次。那仅有的三次，还只是匆匆一瞥。她知道甲一确实是真忙，锦衣卫指使挥兼五军都督，两个嵌了黄金的头衔戴着，他看上去风光无限，可她却知道，一个人有多大的权势便伴随着多大的责任，他平日里确实忙得脚不沾地，饭都吃不明白。
她不自觉轻笑出声儿，“是是是，晓得你忙。你若不忙，我又怎会千难万难才请了你来？”
他踌躇的语气，逗乐了夏初七。
“……娘娘，微臣很忙。”
旧时的称谓，旧时的语气，让甲一目光浅眯，怔住，视线迎上她审视的眼。
夏初七斜着眼，不悦地瞪他，“甲老板，指挥使大人，非得逼我发飙还是怎的？”
“不敢，你是皇后娘娘。微臣不见外，那是得杀头的。”
甲一微微垂眸，眼睫半遮视线，极为恭顺的样子。
“哥……”夏初七打断他，把药末倒入药盅里，严肃着脸批评，“咱能不这么见外么？分明就是两兄妹，搞得这般生分做啥？”
皱了皱眉头，他收回视线，看她：“娘娘……”
这些日子，她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的？
甲一没有说话，僵硬着脊背坐了下来，看向案几上贴着标签的各种药瓶，还有几本线装的书藉，那些书都磨毛了边，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是爱重它们，平常看得颇多……
“坐下说。”
甲一被噎住，没有吭声。夏初七呵呵笑着，眼波飞过，指向对面的青藤椅。
抬头随意一瞥，她撩他一眼，“没事儿不能叫你来？”
他的样子太过生疏和客套，夏初七有些不适应。
甲一飘远的心神拉回，心已然宁静。他走过去，揖了一礼，无意看见她握着药杵的手指上修剪整齐的圆润指甲，心突了一瞬，便垂下目光，避开视线，严肃的回禀道：“不知娘娘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我说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啊。”
飞鱼服、绣春刀……当东方青玄的惯有配置出现在甲一身上时，并没有违合感，却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颀长的身姿、锋芒内敛，刻板，没有表情，半点无愧她曾经给他取的外号——机器人。
“你来了？”夏初七抬头，便看到了僵在门边的甲一。
因为他不知道，如今的她，是曾经魏国公府唤他哥哥的“夏楚”，还是赵樽身边的“楚七”……
后来，她在金川门受伤，被传故去，又从花药冰棺中醒来……他却忽然有些害怕面对这个再次醒来的妹妹了。
他羞愧难当，却怎么也排遣不出那一些罪恶的心念。
一样会笑的她，烙在了他的心里……也最终让赵樽对他说出了那句话：“即便是你，也不可以”。
“我才不会哭，我是在笑。没了赵十九，我一样会笑。”
她曾靠在他的肩膀上，拿他的衣袖擦眼泪。
那般坚强的她，是他同样坚强的理由。
她的喜、怒、哀、乐，都被他看在眼底。
他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边，影子一般的存在。
那是一段几乎只剩下他与她的日子。
阴山之危后，赵樽“故去”。
从锡林郭勒到阿巴嘎，她深冰取鱼，她治疗伤兵，她收拾李娇，她诓骗银子，她撮合李邈与哈萨尔，她巧计破营，她智擒何承安，她夜入阴山……她的身上，根本就没有半点夏楚的影子。可是他却只能把当成是夏楚，忽略掉心里不知何时生出的微妙旖旎。
可越是研究，他越是心惊胆战……那个女子，分明就不是夏楚，而是有着另外灵魂的人。
是不是妹妹这个问题，困惑了甲一数年，也让他研究了她数年。
也就是说，她确实是他的妹妹。
这也证明，她心里是有过他存在的。
这句话被她挂在嘴边，说得理所当然。
她常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怎么这么面熟？”
可她不是夏楚，她又是谁？
不仅有许多本事，她甚至连性子也变了，不爱赵绵泽了，却爱上了赵樽，以前平和懦弱的孩子，居然光芒四射，豪情万丈，有时候比男子还要爷们儿，会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也会弯弯绕绕，阴谋诡计的玩。因为他是她的哥哥，赵樽派他跟着她，跟了许久，也几乎掌握了她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让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妹妹，其实不再是他的妹妹了。
不仅字写变了，还无端获得了那么多的本事？
可忘了事……连字也会写变？
他知道妹妹在锦城府受过伤，忘了一些事情。
妹妹很笨，不会绣花，不会官家小姐会的一切才艺，但妹妹的字却写得极好。那是一手漂亮的颜体，是他一笔一画亲自教出来的，就像她的性格，绢秀、细致，柔弱……以至于在锡林郭勒再次见到夏楚之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写得那样一手颜体的妹妹，为什么笔峰变得那样粗糙，不仅时常写别字，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
可不管他如何冷待她，她还是老样子，看见他就会跑过来，有了要求就会肆无忌惮的找他。也正是这样的妹妹，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一个亲人。妹妹对他的好是真的。慢慢的，他对她也是真正的好了。
他厌恶那样的妹妹，也厌恶那样的自己。
他对她嗤之以鼻，可也总会照办。
这样子的妹妹，常常让他无措。
她说：“哥哥，三姐头上那个珠花真好看，等你长大了有钱了，给我也买一朵可好？”
她说：“哥哥你站在这里不动，我把你堆成雪人可好？”
她说，“哥哥你快看，那树上有鸟窝，我想看看里面的小鸟，哥哥你带我爬上去可好？”
可惜妹妹得了父亲那么多的疼爱，却不成器。在他看来，她蠢、笨、傻、粗心大意……从来不懂得看人脸色。但妹妹也善，她看不出来他根本不喜欢她，有了吃的、有了玩的都会想着他这个哥哥。当然，她有什么需要，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撒娇要求。
妹妹的存在，确实分去了他的爱……本就不多的爱。
那会儿，他还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在他之后，她会时隔那么多年才又生养了妹妹？小时候的他，自恃聪慧，时常想别人不能想。他记得，母亲笑着回答他说，“那是因为父亲太爱你，怕有了妹妹会分去对你的爱。”
想到妹妹的年纪，他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的一件事。
妹妹却只知道哭，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她甚至还期望着赵绵泽会帮助他们，跑去跪在东宫外面的青石板上整整一天一夜，额头都磕破了，也不知悔改。这个比他小了近八岁的妹妹，一直这么傻。
魏国公府紧跟着也遭了大劫。
那一天，当他听见第十四声惊雷响起时，母亲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
但这个问题，他已经无法求证。
他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直到若干年后，当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查询了一些档案资料，方才知道，母亲不仅在乌衣巷认识了父亲，也是在那里识得的太子赵柘。这时回想起来，他不由生出疑惑，母亲在弥留之际念着“乌衣巷”时，想念的人到底是赵柘，还是父亲？
可父亲却拍着母亲的手，面色阴沉的叹息，“这是病糊涂了么？啥时候的老皇历了，还念叨做甚？”
当时他觉得母亲是在念叨与父亲的初识，那是父母相爱的铁证。
甲一知道，母亲和父亲是在那里认识的。
她认不出他，也认不出父亲和妹妹，嘴里反复念叨的一个词儿，是“乌衣巷”。
她时而昏迷时而苏醒，意识似乎混沌了。
那个时候，正是雷雨季节。早上他睁开眼睛时，母亲已经不行了。
母亲过世的那一日，正是魏国公府被抄家那日。
再回府时，他身边并没有外室妇人，他还是那般日复一日的疼爱着母亲，母亲并不问他什么，微笑的接纳了他，两个人和好如初，像是从来没有过介蒂一般。他的妹妹夏楚，也是在这之后才怀上的。
他再次拂袖而去，这一回整整两个月，没有回来。
然而，就是这样大度的母亲……却让父亲出离的愤怒了。
可他没有想到，母亲并无半分不快。不仅大度的建议父亲把他的外室妇人接回府来安置，还喜逐颜开地在后院腾了一处最为宽敞明亮的院子，差了下人洒扫，添上崭新的家什，像是要为父亲迎娶新媳妇儿那般热情。
那么……他这个原就不受宠的儿子，能得的爱就更少更少。
他怕父亲宠上了外室，慢待了母亲。
宠妻灭妾的事儿，他常有耳闻。
身为儿子的他，得知此事，心里紧张了起来。
母亲……似乎也是爱父亲的。但凡是父亲的事，不分巨细，母亲都当重要的大事来办，贯穿她一生的琐碎事务，几乎都是在围着父亲打转。而且，母亲对父亲的包容与体谅，更不是寻常人家的主母可以相提并论的。甲一记得很清楚，在他七岁那年，父亲有一次出门小半月才回来，他告诉母亲说，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妇人。
父亲是爱母亲的，甲一看得出来。他很爱，很爱。
在“魏国公案”案发之前，母亲的身体其实就已经不好了。那些日子，父亲很是焦灼，与他一样，整日整夜地陪在母亲的病床前，端药倒水，伺候得无微不至。反倒是妹妹，仍然在傻傻的为了赵绵泽而忧伤，关注母亲更少。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们以美艳冠绝京师的母亲，脸色蜡黄而憔悴，头发干焦也凌乱，便是额上和眼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
小时候的甲一，永不明白母亲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每当这种时候，母亲的脸上，总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便是如今仅存的幼时记忆里，他最真切的渴望也是……希望父亲也这样对他笑。
他总是看得入神，甚至看得有些贪婪。
每每那个时候，父亲就会变得更为慈祥可亲，他们的家也就显得更为温馨和美。父亲会把妹妹抱到膝盖上，给她讲他南征北战的故事，在他和暖的声音里，眉毛和胡子都在阳光里轻轻跳动。小小的夏弈那时总是低着头，默默坐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看着，看妹妹兴致勃勃地扯父亲的头发，听父亲呵呵轻笑，看父亲不再严肃的面孔上，闪动着的父爱光芒……
小时候的夏弈不喜欢妹妹，却喜欢有妹妹在的场合。
而这种崇拜，也成为了在父亲放弃他的生命之后，他永远无法释怀的噩梦。
于他而言，太子赵柘这个名字，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爷，距离他的世界很远。夏廷赣却是被他当成父亲一般崇敬和爱戴过的男子，深刻的铭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心里的父亲，尽管是武夫出身，却有学识，忠诚、正直、勇猛，是大晏名将，是受皇帝恩宠和百姓爱戴的开国功臣。从甲一记事起，父亲便是神一般的存在，是他想要成为的那种男人。
不爱，并不代表父亲对他不好。只是他的“好”，与对妹妹是完全不同的，无论他多么努力，与父亲之间似乎永远隔了一层淡淡的疏离。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时隔三十年才揭晓，尽管此时的他完全能理解夏廷赣为什么不好管教他，也无法真正用心的去爱他，但他仍然觉得遗憾。
这个“不想”，却非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
他感受得到，父亲是在忍。父亲不想打他。
严格来说，父亲对他不错。他会板着脸督导他的功课，会严厉批评他的不足，也会赞许拍他的头，却不曾因为生气动过他半根手指头。小孩子都有顽皮的时候，可不论他做了多大的错事，不论他惹得父亲有多么生气，甚至好几次他都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但父亲高举的拳头，却永远不会揍下来。
他一知半解，信了母亲的话，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那时的母亲，总是笑容满脸的向他解释。
“傻瓜，你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怎会不喜欢你？这便是儿子和女儿的区别了。女儿将来是要许人家的，不能一辈子和父母在一起，父亲自然会惯着她多些。儿子却要承继宗嗣，背负家族兴衰荣辱，我与你父亲今天都得指着你呢，怎能惯着宠着？父亲爱你，当然会对你严厉了。”
这是小时候的夏弈常问母亲的话。
“可是娘亲，父亲为何喜欢妹妹，不那么喜欢我？”
这是母亲在世时，常常教导他的话。
“弈儿，妹妹比你小，你要让着妹妹。”
原因是他的父亲太喜欢她。
当甲一还不叫甲一的时候，他是夏弈，而面前这个身为皇后却不着盛装的小妇人，是他唯一的妹妹。在他更小更小的时候，他并不太喜欢他的妹妹，尽管她很乖巧，乖巧得像一只需要人保护的小动物，黏着他，贴着他，可他就是不喜欢她。
这样的认知，让甲一僵硬的脸上浮出一层微笑。
她活着便是好的。
她是活着的。
屋中的小妇人绾着别致的发髻，半垂着头，嘴里念叨着《六陈歌》，手上拿了一个桐制的药杵，把案几上的药臼捣得“咚咚”作响。她像是在制药，更像在玩着某种得趣的游戏，白皙的脸蛋儿上，晕出一抹红润，比巧妆阁的浅粉胭脂还要美好，也让她显得格外真实。
他站定在门边，静静的。
踏过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穿过被积雪压着还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小竹林，甲一快步入了药庐，在宫人的引领下，从结了珠帘的回廊进去，便闻到一股子淡淡的中药草味儿。
可夏初七从来不解释。慢慢的，墨家九号——这个皇后娘娘的医药庐，就变成了大晏后宫最神秘的所在。
墨家九号……这个名儿，曾让无数人猜测它的喻意。
甲一并不知道夏初七为什么要给医药庐取这么古怪的名字。
冬季的雪花簌簌飘下，彻骨的寒冷，银色的妆面，裹住这一片被赋予了不同政治意义的城廓与层层叠叠的宫闱红墙。四野的北风，“呜呜”的呼啸声，像山坳子里饿了许久的野兽在争先恐后的嚎叫，令人心生胆怯。然而，前方那一座独立在后宫且被夏初七命名为“墨家九号”的医药庐，却绿意盎然，显得温暖而惬意。
大晏新京顺天府，新皇城。
永禄五年，冬。
一道清浅悦耳的女声，从“墨家九号”里传来，犹如天籁，响遏行云。
……
入药方知奏效奇
六般之药宜陈久
麻黄狼毒及茱萸
枳壳陈皮半夏齐
番外依然不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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