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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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园酒店”的酒店数不胜数，但名符其实的不足一成，能达到五星级标准的更是寥寥无几。位于里山西南角的澄溪苹宇花园酒店是一座真正的五星级花园式酒店，结合了传统酒店和生态酒店的优点，不仅占地面积大，而且地理位置好，视野开阔，安静祥和。
里山是龙湖街道的风水宝地，解放前曾是澄溪县府的后花园，周边很热闹。解放后，澄溪的权力中心往东南迁移，里山慢慢冷清了。历次运动雪上加霜，看点被摧毁殆尽。至改革开放时，里山已彻底沦为一个偏僻的旮旯，连土著也很少往这边凑。
“为什么？”符垒很不解。
简越说：“跟九甲村一样，这里曾是凶地，战争期间死了很多人。本地人觉得阴气太重，不宜居住。他们不喜欢，我喜欢，让苹宇投资将周边适合开发的地皮都包圆了，只花了1100万，平均8000块一亩。”
符垒哦了一声，笑道：“难怪中国人也叫你小恶魔，原来你对凶地情有独钟。”
简越很无语，刚要反驳，符垒又说：“我猜本地人肯定很后悔，这么好的地方，居然没有分一杯羹。”
简越摇头，“你想错了，他们到现在还觉得这边是凶地。我本打算让岑山经开接手，但其他股东都不同意……”
“现在想要也迟了。”戴着工地安全帽的柏华蓝从院子里走出来，身后跟着西装革履的谢子乐。
简越抬手打了个招呼，问起进度。谢子乐说：“我这边的工作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张嘉慈的事。我先回去了，晚上还要见一个客户。”
“我也得回去了，”柏华蓝说：“一个朋友的孩子今天结婚，必须到场。各位，这次请多多包涵，下次再聚。”
听众一起挥手告别，目送二人离去。柏华蓝国字脸，皮肤黑粗，更像包工头而不是设计师和老总。谢子乐的形象更跟设计师不沾边——圆脸，瘦削，不高，属于可爱型男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刚毕业出来找工作的学生，丝毫看不出已年过三旬。
简越这段时间见多了，视若无睹。其他人，尤其是从未见过两位老总的纷纷面露异色。符垒也不例外，好不容易待谢子乐走远，迫不及待地发问：“刚才那个小帅哥真的是大名鼎鼎的设计师谢子乐吗？”
简越笑道：“当然，不过91年的时候他可不是这幅样子——慵懒，倨傲不恭，眼神锐利，从不肯穿西服，而且是个小胖墩。我回国后首次见到他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吧，以后你会知道的。”
“又是以后。”符垒悻悻然，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追根究底，顺势停下，开始参观。
苹宇花园酒店澄溪店实际上是一座组合酒店，因为占地面积大，又挨着里山公园，给了设计师们充足的发挥空间。东楼是一幢18层的综合建筑，集住宿、餐饮、商务、会议、旅游等服务为一体，以住宿为主，本质上是传统五星级酒店。北楼和西楼都不高，只有七层，里面都是各种服务设施，以康乐和商务为主。
南楼最矮，只有五层，主要功能是餐饮和会议，但只提供自助餐，而且不接散客，除非散客跟住店的客人有关系。简而言之，这座酒店所有的设施都定位于高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齐悦集团的高级宾馆，主要为尊贵客户、关系户和内部服务，平本或略亏都可以接受。
既然定位于高端，当然不能马虎。四幢楼之间是一座中西结合的现代园林，取西方园林之长，补中国园林之短，融合了中国文化思想和西方现代观念。这种设计的难点在于怎样把握中西古典园林的精髓，对大部分设计公司来说很难，但对被澄宇庄园折磨了多年的LCP设计师事务所来说不算什么，只需要时间。不过简越很挑剔，又是行家里手，为避免他找麻烦，LCP还是决定由熟悉他喜好的董事长谢子乐亲自牵头，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了一个设计团队，耗时一年才定稿。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澄宇庄园项目LCP本质上只是总承包方，大部分的工作量由国内外的合作伙伴完成，谢子乐有时间。
设计费没少收，足足2000万，还是友情价。谢大设计师现在身价高了，不再是92年那个用100万就可以打发还能让他高兴得忘乎所以的设计界新丁。当然这个价码可以接受，从效果图来看，谢子乐这些年勤学苦练，水平逐年提升，帮苹宇集团设计的酒店一座比一座出色，隐隐有大师的范儿。不知道简东阳和韦鸣辉现在是什么感觉，也许谢子乐越出色，他们的脸上越不怎么好看。设计是谨辉集团的主营业务之一……
“哇——”符垒发出一声惊叹。简越回过神来，笑道：“你这个外行只能看看热闹，不会知道精髓在哪里。”
符垒翻了个白眼，“又在我面前装高深，我的确不懂建筑设计，但我看得多啊，养不养眼还是能看出来的。我敢说，你弄这座酒店还有检验齐悦装饰的真实水准的意图在内。”
简越轻笑：“当然，如果专职设计师比不上我这个爱好者，那我还有什么理由给他们开那么高的薪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看那么多报告纯属浪费时间。”
符垒嘟哝道：“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难伺候的老板，——前面是不是安丽？”
简越定睛一瞧，还真是安德丽娅——小丫头拎着一个袋子蹑手蹑脚从餐厅门口出来，看样子是得到情报，准备开溜。只是她没想到谢子乐和柏华蓝会那么快就走，被逮了个现行。就在他正在犹豫是否要叫住小丫头的时候，双方四目相对。
安德丽娅立刻小跑迎上来，甜甜笑道：“我听说今天这边出了几道新菜，特意过来尝尝。”
简越似笑非笑：“恐怕是已经尝了一个星期吧——我在医院的时候还在想，你咋天天到晚餐的时间就不见了呢，饭庄那边也没看到你的影子。”
安德丽娅面不改色：“我真是今天才过来的，晚上还要上自习，拜拜。”
简越望着远去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周围的人都偷笑。这俩人，说他们是父女，不知道的人估计都会相信。不过老大的家事不是下属们可以调侃的，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众人理智地选择视而不见，次第进门。
澄溪店尚未正式开门营业，来的不是关系户就是员工，正在吃饭的人毛估估有两三百之多。即便是内部价，也至少150往上走，齐悦集团的实力和薪资水平可见一斑。新庆投资和顺风机械的人都暗暗庆幸，幸好小老板没有大开杀戒，不然就要跟一个有钱途的单位告别了。虽然这里的装潢、菜品和餐具与其他酒店不大相同，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何况还有M9做参照。先洗手，再找位置落座，再寻找喜欢吃的菜，勤拿少取。
餐厅里非常安静，喜欢热闹的人都有些拘束，小老板来了之后更拘束。简越无奈之下只好加快速度，带着朋友和高管到二楼找了一个包厢。
“德国那边也是这样吗？”苏庆丰问。
简越望向M9主任计利选，后者会意，解释道：“德国人喜欢安静，入乡随俗，久而久之，我们习惯了。还有，安静能提升酒店的档次，大排档才闹哄哄的。”
苏庆丰歪着头咬咬嘴唇，苦恼道：“如果普庆动力食堂以后是这个样子，那我真受不了。”
计利选笑道：“我跟简董提过这件事，他说入乡随俗，但喧哗肯定不行，呵呵。”
苏庆丰调转目光，“计博士说的是真的吗？”
简越闷声道：“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
听众都很无语，敢情这家伙说吃饭，就是不想说话的意思。简越看在眼里，笑道：“我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不代表你们不可以说。你们想说就说，我不会介意的，这里是包厢。”
魏至纯说：“关于公司名，我们一直有些疑问，虽然张哥……”
“停！”简越说：“你既然提到了公事，就不要讲私人称呼，否则容易公私不分。——咋的，我小时候是没办法，不代表这样做就是对的，有错当改。”
听众都被打败了，魏至纯笑道：“行，那我正式些——张董的贡献虽大，但还不至于独占公司名，新庆和普庆本质上是一码事。”
简越轻笑：“对国庆来说，新庆和普庆绝对不是一码事，他祖籍是河北新河，而且是在新河出生的，普兰店只能算他的成长地加户籍地，凑巧而已。”
张国庆竖起大拇指，赞道：“厉害，连我老婆都不知道的事情居然被你知道了。——至纯，你可能不知道，荣燕实际上也不是大连人，而是沈阳人。我跟她充其量只能算半个老乡，我选你当助手，主要是觉得你能力不错，而不是念及老乡的情分。”
魏至纯凛然道：“明白，我今天是不是过界了？”
张国庆摇头，“简董实际上是一个很随和的人，没什么架子，只是太多的人顺杆往上爬，让他很窝火，所以现在才显得很严厉。你以后稍微注意些——老板虽小，还是老板！再说他值得你尊敬，虽然成功有运气和家境的成分在内，但这么小的年纪能成就这么大的一番事业，整个中国都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还有，我有必要提醒你——中国是一个权钱横行的社会，光聪明没用的。以我为例，我不如你智商高，但我能调动的关系，也许你这辈子都无法调动。甚至你这辈子都可能无法达到我的社会地位，因为我起步早，比你会赚钱，比你会搞人际关系。”
魏至纯恭声道：“受教了，前面的话题还需要继续吗？”
张国庆望向简越，后者说：“反正你们迟早会知道的——我之所以取名为‘普庆’，跟六个人有关。先说‘普’，这个名字首先跟PNS总工程师海恩兹-普朗特有关。普朗特是我到德国后认识的最重要的发动机专家，也是我能完成原始积累的关键人物。他性格有些孤僻，沉默寡言，不怎么会搞人际关系，加上只有Diplom学位，一直无法得到重用。”
计利选惊异道：“普朗特博士原来很孤僻？”
简越缓缓点头，“不仅很孤僻，而且有轻微的自闭症，莫琳机械的主力工程师，包括常务副总威兰德在内，都是问题户。普朗特是99年5月结婚后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之前我一直担心他会进精神病院。幸好他没变成精神病，不然我会愧疚一辈子，他读博后越来越孤僻，而读博是我鼓励的。利选，你不要觉得你很苦，普朗特小时候受的苦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德国不是天堂。甚至可以说，你的苦跟我的苦相比也算不了什么，最起码还有人疼你，谁敢说谁更惨？”
计利选默然，张国庆轻轻转移话题：“第二个人呢？”
简越说：“薛辉普，阿普很喜欢汽车，沃汽能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他是大功臣。虽然他给我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但我仍非常感激他这些年的努力。第三个人是普菲斯特-戈巴特，我在国外汽车行业能维持败而不退的头号功臣。第四个是你，我在国内的布局能维持败而不退的头号功臣。简而言之，你在‘普庆’这个名字里的真实份额在20%左右。”
听众都很无语，名字居然还有份额。简越笑道：“这是我一贯的风格，包括立宇和立福在内。还有问题吗？”
“如果普庆集团控股海汽，会改名字吗？”符垒问。
简越说：“不会，因为我很喜欢‘海汽’这个名字，以后还能用它来打打擦边球。”
符垒沉思片刻，瞬间败退，闷头吃饭。孟志涛接上：“易茂凯你准备怎么处理？这家公司对齐悦集团来说就是一颗定时炸弹，用你的话说——裂痕一旦产生，永远无法真正复原。”
简越笑道：“你说的是镜子，我们玩的是金属。放心，心思活络的人是不会一条道走到黑的，更不敢拿前途冒险。”
孟天有立刻接上：“理论上是这样，但我直觉易泉鹏有所保留，行贿的人要的绝不仅仅是空调压缩机。虽然SAC3很不错，但同档次的产品可以从其他供应商买到。”
“继续。”
孟天有说：“L50的核心技术主要在变速箱和底盘上，DF6A国内就算能拿到图纸，也造不出来，因此策划者肯定会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底盘上，尤其是四驱系统。沃汽的四驱技术现在发展得相当不错，如果能获得部分know-how，将极大地提升国产越野车和豪华轿车的水平。真正的豪华车，要么是后驱，要么是四驱。SH211暂时只有前驱，品牌力又比不上奥迪，如果不想办法解决四驱，价格肯定卖不上去。简而言之，我认为，对方之所以肯出那么高的价，主要目标是传动系的know-how……”
“不要夹杂英文，我听不懂。”张国庆很气愤地插嘴。
听众都笑，孟天有无奈道：“行，know-how的意思是技术诀窍。我怀疑，易泉鹏和孙本富是一对组合，易泉鹏长于研发，孙本富擅长玩心眼。策划者精心研究过你的喜好，知道事情一旦败露，你肯定会开掉孙本富，留着看似坦诚的易泉鹏。完了，就这么多。”
简越笑道：“就是考虑到你说的这些，我才留着易泉鹏，让那些想招揽他的势力干瞪眼。换句话说，这件事实际上对我们是好事。如果他们不出招，我们就无法留住易泉鹏。实话告诉你们，连是谁指使的我都基本能猜得出来——就是老简！”
听众彼此对视，符垒说：“虽然你跟你伯父闹得很僵，但也不需要将所有的阴谋都往他身上推。”
简越说：“我没有感情用事，你们都忘了老简最开始是做什么的——制造工程师，经验丰富的制造工程师。以他的水平，看过图纸之后绝对能判断出L50技术含量最高和最难造的部分是底盘。我敢说，你们犯了唯学历论的错误，认为他只不过是本科，又忙于行政事务，技术修养肯定不怎么样，或者荒废了。”
苏庆华一拍大腿，嚷嚷道：“没错，简总是79年上的大学，智商比现在大部分的博士只高不低，生产管理又是一个对经验非常依赖的领域。”
苏庆丰继续：“93年的水冷空调已经将简总的水平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个时候他可没什么帮手。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掌舵人，云越集团才能成为中国机械制造业的领头羊。啊，我没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简越慢悠悠地说：“我闲着的时候一直在思考，领袖魅力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给德国人和中国人的印象完全相反，为什么我所有的产业都不稳。在德国的时候，我觉得根源是我的感恩之心太多，仍活在过去，没有适应角色的转变。回国之后，出了一连串的事情，布局差点全面崩溃。在医院里，我思前想后，隐隐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原因。”
没人接话，简越缓缓继续：“我花了大量心思的齐悦食品被夺走，甚少插手的澄宇农技却散而不乱，即便多方上下其手，仍无法让其散架。这种情形同样出现在海韵集团和齐悦装饰上，海韵集团是我培养起来的，从资金、技术到销售，每个领域我都帮了忙，与阳辉系交集甚少，但仍无法阻止员工离心。齐悦装饰相反，与阳辉系交集甚深，我基本没管，出的事却可以忽略不计。综合之后，我得出了结论——把我视作同类的团体，才是靠得住的，才能让我省心。”
冷场了一阵，符垒打破沉寂：“通捷物流呢？他们不可能把你视作同类。”
简越淡淡地说：“我不仅是通捷物流的创始人，还是立场始终如一的战略投资者。就算是狼，养了快十年，也养熟了。有这条大狼狗看门，没人能悄无声息地把我家里的东西搬空。如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一连串的变动过后，我才是应该笑得最开心的人——拿到了所有想拿到的产业，踢掉了所有扯后腿的人。”
符垒由衷地佩服道：“你他娘的真是个小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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